依舊是清淡的一聲,她卻不敢不動作,抖著手,打開了金縷銀刻的胭脂盒。
她想取自己慣用的水紅色,“格雙糖”,宗越卻指了淡櫻紅,“天宮巧”。
微白淡唇一抿,淺淺櫻色紅。
同色胭脂暈開掌中,施之兩頰薄薄一層,蒼白氣色頓去,光華瀲滟,風姿如玉。
她怔怔看著,想起那年入宮初見,九龍屏風前玉琉金冠的男子淡然下望,那一刻她看進他琉璃般的眼眸,因他淺櫻色的唇而瞬間紅透臉頰。
不過兩年。
她覺得自己眼眶似有些濕潤,趕緊別過頭去,車外,悠長的傳報聲已傳來。
無極禮部官員,前來迎軒轅皇帝鸞駕。
三日后,無極皇宮正殿弘光殿,帝后結縭大典。
從承景門正門入,安意潤有些詫異地看著皇宮裝飾,無極國重水德,尚青色,但是皇宮內(nèi)外裝飾,連正殿琉璃瓦都是明亮鮮艷的正紅色,又想起一路過來,雖然四處張燈結彩,但是并沒有看見浩浩蕩蕩的迎親儀仗,在她看來,雖說無極皇后本身也是大宛女帝,但是絕不可能從大宛千里迢迢遠嫁而來,想必在中州另辟府邸,屆時前往宣召迎娶冊封升輿,皇后鳳輦繞城而行,過皇宮正門入正殿,完成一應禮節(jié)后被迎入帝后寢宮才對。
她在那里奇怪,四周賓客卻沒有異色,宗越更是噙一抹笑意,喃喃道:“她又要玩什么把戲……”
百官在外跪候,一應各國貴賓被請至弘光殿偏殿等候吉時,一行人從正殿側邊過,對面也過來一大隊人,走在前面的宗越眼睛一亮,拋下安意潤,大步過去。
他走得過快,無極國引導的官員和侍衛(wèi)們都趕緊跟過去,安意潤跟不上,只得和宮人落在后面。
“娘娘難得駕臨我無極皇宮,反正吉時未到,等會您和軒轅帝君也不在一殿之內(nèi),不妨先由奴婢引您看看四周景致。”負責引導的無極皇宮女官看她被拋下尷尬,笑吟吟打圓場,安意潤感激地點點頭,有點詫異無極國無論民風還是皇宮,都給人自由開放的感覺,和冷凝緊張的軒轅皇宮截然不同,竟然可以任她在此刻的皇宮賞玩,難道無極的帝后,就不怕有人別有用心意圖搗亂嗎?
果然不愧俯瞰五洲的絕世帝侶,氣度心 ,非常人可比。
一行人穿回廊而行,女官含笑指著前方一道水橋道:“屆時皇后娘娘儀仗,會經(jīng)過浮波橋,進入正殿……”
她的語聲突然頓住,手指直直平指前方不動了。
安意潤正俯身看橋下活水,感覺到不對,抬起頭來,順著女官手指的方向,便看見前方白石廣場上,一個衣著怪異的女子,正大步邁過廣場。
她高挑苗條,滿頭黑發(fā)高高扎起毫無裝飾,穿一身上紅下黑的緊身短裝,有點像男子騎裝,卻比男子騎裝更利落優(yōu)美,黑色長褲束在高筒紅色長靴內(nèi),走起路來大步生風,即使是遠遠看去,也有種特別的令人眼目一亮的勁兒,像一團火焰,鮮明地 在白色的廣場上。
安意潤突然便覺得自己的翟鳳繡金鑲珍珠八幅湘裙十分累贅,滿頭金玉琳瑯翠釵珠簪十分傻。
那女官的嘴還張著,手指還直直向前戳著,眼珠子瞪得大大的,啊啊地說不出話來,和剛才的成熟優(yōu)雅天壤之別,安意潤以為她突然犯了什么急病,忙命自己的宮人去扶她,而對面,那女子耳目聰敏的側過頭來,一眼看見她們,先是不在意的掠過,隨即又回過頭來,仔細的打量了安意潤一眼,突然眉開眼笑,奔了過來。
她往這邊一奔,“咕咚”一聲,無極國那女官突然昏倒。
“哎呀,萃華怎么昏了?”那女子剛才還遠遠在廣場中,一眨眼已經(jīng)奔近,一把搭上那女官的脈門,聽了聽,展眉笑道:“激動過度,我看是最近太辛苦,你們送她去休息。”
她身后幾個侍女接了人匆匆離開,那颯爽女子轉(zhuǎn)過頭來。
安意潤忽覺炫目。
日頭還未完全升起,一線明光射在遠處精致巍峨大殿正紅色的琉璃瓦上,燦爛奪目,然而襯在這女子絕世容光之后,也不過是個僵硬呆板的背景。
一瞬間安意潤失去全部的神智,腦海中只反反復復一句話:世間竟有如此女子…
“哎呀,你是別國宮眷吧?”那女子倒是自來熟,拉著她的手喜滋滋道,“我正想找個外人幫我參考下我的新想法……這宮中人太沒個 ,我說什么都說好好好,一點建議都沒有,還一個勁兒催我……來,來,咱們一起去看看。”
她滿嘴的詞兒安意潤根本聽不太懂,只隱約知道似乎是要自己去參酌什么,心中覺得不妥想拒絕,然而這女子那般笑目朗朗地看過來,她竟然無法出口推辭。
看這女子雖然衣著奇異,但氣質(zhì)高貴明艷,舉止做派絕非等閑,能在這無極皇宮自在行走,想必是無極國哪位得寵宮眷或重臣外命婦,安意潤覺得自己遠來是客,還是不要拂了主人的意好。
久居軒轅沉悶深宮的女子,到了這無極,只覺得一切都鮮活新亮,突然也便活潑了幾分,想要肆意大膽來一回,便笑道:“好。”
那女子眉開眼笑,拉了她便走,又對所有跟隨宮人道:“你們都留下。”
無極宮人立即停步,軒轅宮人卻猶豫不肯,安意潤看著對方明亮的眼睛,忽然覺得在她身邊定是安全的,也道:“本宮去去就來。”
“走啦。”那女子一拉,她便身不由己地被拽了出去。
那女子拉著她過廣場穿回廊,七繞八繞,長筒馬靴踩在金磚地上格格脆響,安意潤羨慕地望著她,暗恨自己的高底繡花鞋如此拖累。
隨即她一抬頭,突然瞪大眼睛,——什么時候自己已經(jīng)進了還未開啟的正殿?
不過,這是正殿么?
看規(guī)制高闊宏偉,正是先前遠遠看見的弘光正殿,帝王儀仗一件不少,四面已經(jīng)設了觀禮客人所坐的幾案,但是正面九龍屏風御座前,搭了一座稍高的臺子,兩側以纏了粉紅鮫紗的紫藤編織成拱門形狀,綴了無數(shù)鮮花,桃李鮮妍,灼灼其華。
帝王御座天下至尊,任何人不得染指,何曾見過改裝成這種怪摸怪樣來?
不過真是漂亮啊……安意潤眼底閃過一絲欣羨,等下無極帝后,是要攜手經(jīng)過這道美如夢幻的鮮花拱門么?
“這禮臺真是費腦筋啊。”那女子抱 看著拱門,似乎不滿意大搖其頭,“鮮花像了,彩帶也好辦,紫藤還顯得更鮮活靈巧,但是氣球呢!氣球怎么辦!”
“氣球?”
“氣球!”那女子目光灼灼地轉(zhuǎn)過頭來,“難道真要我用豬尿泡?不行的,那家伙絕對不會同意。”
安意潤知道這女子說話難懂,也不追問,想了想,笑道:“那是個什么東西?”
“圓的,會飛的。”那女子比劃,“粉色,拴在拱門上,等下解開,就會飛起。”
“那不是孔明燈嘛!”
“哎呀!”那女子目光一亮,“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!”
“我就把思路繞在怎么做氣球上了,就忘記孔明燈也算是古代的氣球。”那女子喜笑顏開,“這下好辦了,叫內(nèi)庫燈火司立即趕制十來個小號孔明燈,做成圓形,外蒙粉色絲紗比氣球還有韻味。”
“孔明燈是寄寓祝福的。”安意潤也來了興致,建議,“你要放什么愿望嗎?”
“愿望……”女子突然沉靜下來,默然半晌道,“我其實什么都有了,如果要有什么愿望,我要給我的朋友們……”
“做你的朋友真有福氣。”安意潤由衷地贊嘆,問,“你是無極的宮眷還是外命婦?負責 辦婚典禮儀是嗎?”
那女子看定她,眼神突然閃過一絲異色,隨即不答反問,“你呢?你不是無極宮人,是哪國的娘娘?”
安意潤微酡了臉頰,低低道:“本宮來自軒轅,封號安。”
“原來是安妃娘娘。”女子看著她的神情更加怔忪,突然失去了一直的明朗爽潔,幾次欲言又止,半晌才輕輕問,“承慶大帝,一切可好?”
“好……”安意潤答得更輕,突然心情低落。
那女子看著她的神情,眼神中閃過一絲悲愴,不再問了,慢慢向后退,退過拱門,在御座上坐了下來,緩緩道:“……但愿他一切都好……”
安意潤霍然抬頭望定她,一聲驚呼險些出口,卻被她臉上的悲涼之色震住,只是捂住口,怔怔向上看。
她、她、她竟然就這么坐在了神圣不可褻瀆的御座上!
不怕抄家滅族么!
然而當她仰望那御座上的女子,忽然便覺得,那是天生便該她坐的位置,沒有 雞司晨的滑稽和不尊,只有與生俱來的高貴與自然,她只是那般支肘倚頰目光寥遠的姿態(tài),便垂拱天下,端撫萬方。
安意潤心生凜然之感,竟然一句話也不敢再說。
良久,她聽見御座之上,鮮花環(huán)繞之中,那女子淡淡道:“不求春在四季,不求壽比蒼松,不求鮮花著錦,不求鐵統(tǒng)江山,只愿花常開,人長在,一生知己,永不相負。”
“你去了哪里?”
和那女子分了手,從正殿繞過一道隱秘回廊,到了偏殿,宗越已經(jīng)在座上,疑問的目光投過來。
“去凈了手……”安意潤緩緩坐下來,突然不想提起剛才發(fā)生的事。
她有些恍惚,剛才的一切太新奇太不真實,仿佛一場迷離而炫目的夢,過去十八年不曾有過,之后也不會再有,她想將這夢深藏在自己的記憶里,將來好在注定枯寂漫長的深宮生涯中,就著那一點亮色,慢慢回想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