進(jìn)忠進(jìn)了暖閣，向如懿恭恭敬敬施禮問安，笑吟吟道：“皇上說，有一禮物要賜予皇后，請皇后歡喜笑納。”
如懿連眼皮也不抬，淡淡道：“是么？”
進(jìn)忠皮笑肉不笑道：“皇上口諭，賜凌云徹為翊坤宮太監(jiān)。即日入侍皇后。”
凌云徹望著她，艱難地彎下腰去，“奴才六品太監(jiān)凌云徹，給皇后娘娘請安。”
進(jìn)忠渾然是教訓(xùn)的口吻，面上卻是那種似笑非笑的神情，“從前你是伺候皇上的，如今伺候皇后娘娘�；噬吓c皇后體同一心，你可別生了輕慢之心，一定要好好伺候，做好奴才的本分。”
這話本無錯，可如懿聽著耳中，渾身如被針刺，胃中翻江倒海地惡心。
從未這般惡心過。
偏偏進(jìn)忠還道：“除了凌公公，皇上還賜皇后娘娘真珠龍華十二領(lǐng)，甜白瓷葫蘆瓶兩對，瑪瑙靈芝如意件一對，同心結(jié)一對，都是成雙成對的好東西呢。”他又笑，“皇上還說，有些日子沒見娘娘了，今晚會來與娘娘同進(jìn)晚膳，請娘娘預(yù)備著。”說罷，便領(lǐng)了人將東西擱下，出去了。
他溫柔極了，“你若想去，什么時(shí)候都可以。”他眼睛一掃，“對了，小凌子過來，伺候得好么？”
如懿覺得自己的牙齒一陣陣發(fā)寒戰(zhàn)冷，她的舌頭抵著牙齒，逼出溫聲細(xì)語，“多謝皇上。小凌子是伺候過皇上的人，在皇上身邊久了，再怎么不好也會好。”
皇帝的笑意無可挑剔，看她的眼神似乎很滿意。他撫著她的手背，“那就好，朕今日特意讓御膳房做了你素日愛吃的菜，朕陪你一起。”
言畢，李玉低眉順眼擊掌兩下，外頭送菜的太監(jiān)便流水價(jià)上來。
荔枝腰子、持爐珍珠雞、芝鹿雙壽、菇鶴齊福、奶房玉蕊羹、蛤蜊鯽魚、五珍膾、蝦魚湯齏、釀冬菇盒、醋浸百合，還有一個熱氣騰騰的猴頭蘑扒魚翅鍋?zhàn)印?/p>
如懿掃了一眼，便已看清。那并不是她喜歡的菜色，尤其是腰子與蛤蜊，她從不肯吃。但他的意思，再明白不過。
不喜歡的，必得喜歡。不能接受的，也一定要接受。
她的笑是煙水照花顏，霧色蒙蒙，“多謝皇上，果然是臣妾喜歡的。”
容珮命宮人們多多兒挑亮了燭火，二人對坐著，皇帝島：“叫小凌子來伺候。”
凌云徹打了個千兒，恭恭敬敬道：“奴才給皇上請安，皇上萬福金安。”
他說得字正腔圓，如流水般自然�；实垲h首，“打發(fā)你來翊坤宮伺候，倒是合適。”他頓一頓，眼睛一瞟，“皇后愛吃荔枝腰子，你給添上。”
如懿本能地想要抗拒，可凌云徹渾然不知情，已經(jīng)送到了如懿手邊，她覺得烏銀筷子握在手里發(fā)沉，屏息片刻，還是咬了下去。
軟、滑、嫩，像咬著另一片舌頭，可還是有腥氣，那種令人不悅的腥臊。她極力克制著，還是忍不住蹙起了眉頭。
皇帝冷然道：“皇后一向愛吃這菜，可是伺候的人不好，敗了你的興致？”
凌云徹何等乖覺，立刻俯下身叩首，“奴才有罪，奴才不懂伺候。還請皇上降罪。”
他這般配合，皇帝反倒無法發(fā)作。如懿忍著心底的酸澀，冷眼看著，徐徐道：“自己出去領(lǐng)罰吧。”
凌云徹步行道廊下，舉起手噼噼啪啪打起耳光。他下手極重，如懿與皇帝細(xì)細(xì)嚼著，聽著那耳光聲脆脆的一下，又一下，重重地打著。殿中宮女太監(jiān)們個個垂下了頭去。
一頓晚膳，吃得索然無味，如同嚼蠟�；实垡泊掖彝ｓ�，道：“罷了。”
凌云徹便又進(jìn)來謝恩，他對自己下手極重，臉高高地腫起，“奴才多謝皇上皇后恩典。”
如懿看著他高大的身形卑躬屈膝下去，眼中不可抑制地漫上酸澀的微痛。辛辣之味亦哽上了喉頭，沙沙地刺癢著。
她說不出一句話，也無話可說。
諸般喜憂，冷暖錯雜，擾攘亂心。
皇帝的眼是一泊溫和柔漾的水，分明又有些刺沉的意味，“皇后不必為這等下人生氣。今夜朕會留在這里陪你。”
如懿得體地表現(xiàn)出應(yīng)有的歡喜，“夜露風(fēng)寒，皇上不宜出行。留在這兒，臣妾喜不自勝。”
遠(yuǎn)黛空蒙，月華流盈，自深藍(lán)高空漫無邊際地鋪灑下來，勾勒出翊坤宮柔和朦朧的輪廓。
燭火幽曳不定，皇帝平臥于如懿身側(cè)，二人并肩躺著，雙目緊閉，以此來抵觸見到彼此的模樣。
原來真會這樣厭惡，厭惡到近在身旁也不愿一見。
如懿閉著眼睛，聽著沉沉的心跳聲，“皇上，臣妾真是要謝凌云徹，沒有他，您已經(jīng)一年三個月二十四天沒有走進(jìn)翊坤宮了。”
皇帝說得悠而緩，輕飄得若一朵浮蕩的云，“朕來看你，不好么？”
如懿一字一字道：“感激不盡，歡欣無盡。”
皇帝的聲音幽幽響起，“你猜，凌云徹在聽什么？”
如懿明白他想說什么，依舊閉著眼，冷然道：“他是上夜的太監(jiān)，得聽著寢殿里的動靜。自然皇上做什么，他便聽到什么。”
皇帝輕輕一嗤，像是在偷笑得意的鼠，牽得七珍錦心流蘇輕輕顫著。
如懿眼珠輕輕一轉(zhuǎn)，觸到眼皮，有微微的疼。她問：“皇上希望凌云徹聽到什么？”
“如今他聽到的，也是他不能的。”
如懿的唇角泛起冷篾的笑意，“是嗎？那也是皇上的恩典。且凌云徹戍守養(yǎng)心殿的時(shí)候，許多事他也未必不曾聽見過。都是奴才，皇上如今倒肯在意了。”
皇帝的聲音極平靜，像暴風(fēng)雨來臨前平靜的海面，汪藍(lán)深沉，“從前他有七情六欲，聽著或許難受。如今朕替他了了六根塵緣，他也該停了癡心妄想，得個安分。”
他以迅雷之勢翻起身，伏在她身上。他的身體是熱的，滾燙，像焚著一把野火，轟轟地?zé)�，碰到的人都跟著燃燒起來，焦躁的，憤怒的，不能自已。她觸到他的皮膚，凝霜似的白，這具身體，曾沉溺于各式女子的身體和肌膚，嬌嫩的，柔軟的，雪白的，粉膩的，如今又在她的身上。他明綢寢衣的結(jié)子不知何時(shí)已經(jīng)散了，露出一痕肉，松松軟軟的，像一幅澄心堂紙那么軟，讓人生出一種欲望，若是潑墨淋漓一場，該有多痛快。
団云花紋蟬翼素帳蓬蓬地兜出一方天地，那是極好的冰紈，繡著淺紫的蘭花與團(tuán)團(tuán)的小巧的蝶，那繡功精巧細(xì)致，非三十年功力不可得。那只淡黃與粉青二色的蝶似欲振翅飛入淺白流云間，一雙雙膩著蝶翅，不離不散。里頭滿是絲線般滑膩而交織的糾纏，絲絲縷縷，難以分隔。他不說話，也不動，一雙幽黑的眼睛直直地看著如懿，鋒利得好像玻璃碎片，割著肌膚生疼。她睜開眼，定定地回視他，并無退縮之意。
皇帝嗤地笑了，“你很久沒有這樣看著朕了。”
如懿亦輕嗤，微涼的指尖上淺粉色的鳳仙花汁像少女明媚的唇，一點(diǎn)一點(diǎn)輕吻著他的臉龐，“皇上，你猜臣妾在你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？”
“當(dāng)然是你。朕現(xiàn)在就看著你。”
“那臣妾在你眼里是什么樣子呢？”她似乎是在夢囈，輕柔而含糊，“臣妾在你的眼里，有松弛的眼尾，微垂的嘴角。嗯，臣妾的額頭不復(fù)明亮，有細(xì)細(xì)的紋。”
皇帝的手停在她的脖頸處，停得略久，有點(diǎn)點(diǎn)潮濕，是沾了晚露的花葉。他倦怠下來，慵慵道：“你一定要這樣掃興么？”他的唇角揚(yáng)起來，輕輕地拍一拍她的臉，發(fā)出一點(diǎn)清脆的聲響，“不過確實(shí)，比起新人，皇后自然是老了。”
笑影幽幽暗暗地開在她的眼角與眉梢，“是啊。臣妾多謝皇上恩寵眷顧，長日不衰。”
她忽然想起來，這燈有個名字，叫暖雪燈，簇簇火焰在溫?zé)岬目諝饫锾撊醯靥S著，是雪后燈光映照的暈黃。她別過頭，看得久了，那燈成了模糊的一團(tuán)，像是燒頹了的香灰末子。
皇帝揚(yáng)聲道：“誰在外頭？”
如懿一凜，揚(yáng)起身子，“皇上要什么？”
皇帝絲毫不理會她。須臾，便有宮人答應(yīng)著爬到了殿門口的窸窣聲。是容珮，恭敬道：“皇上，奴婢在。”
皇帝施施然，眼底甚至有一抹晶亮笑意，“里頭的水冷了，換一壺來，朕口干。”
容珮呵著手正要答應(yīng)，皇帝又道：“叫小凌子。朕喝的水要幾分熱，小凌子清楚。”
容珮面色為難，很快響亮地答應(yīng)了一聲。凌云徹便在她身后四五步遠(yuǎn)，皇帝刻意大聲，他自然聽得清楚。肩膀有難以察覺的一絲微顫，很快平和下來，轉(zhuǎn)身去拿水。冬日的水涼得快，凌云徹手腳也快，不過片刻便抱了一個白銅仙鶴嘴蓮瓣茶壺進(jìn)來，低眉順眼，十足一個中年太監(jiān)的溫順模樣。
皇帝呵一聲笑，“怎么？胡子掉完了，眉眼也溫順多了，是個當(dāng)奴才的樣子。”
凌云徹不卑不亢，彎下腰去，“侍衛(wèi)是奴才，太監(jiān)也是奴才，都是伺候皇上的。”
“是么？那朕與皇后體同一心，你就好好伺候皇后便是。”他睨一眼如懿，笑得溫柔而曖昧，“今夜，皇后累了。”
凌云徹不動如山，嘴里答允著，側(cè)身去倒茶。如懿低著頭，掩在簾帳之后，撥著郁金色敷彩飛銀輕容寢衣上的菡萏花苞紐子。一下，一下，洇著手汗滑膩膩的，把握不住。
凌云徹奉上茶水，皇帝泰然自若地飲了半杯，留了半杯送到如懿嘴邊，叫如懿就著他的手喝了。凌云徹一直恭敬地半屈著身體，無聲無息若木偶泥胎。
終于，凌云徹退下了，如懿半仰著身子，靜靜地望著皇帝，眼底有幽冷的光，“皇上的面子全上了么？臣妾可否做得足夠？”
皇帝斜著眼睨她，“你越來越放肆了。”
如懿眸中澄定，“皇上要凌云徹凈身入宮，豈不是因?yàn)樾闹幸筛罘N，認(rèn)定臣妾與他有私么？如今看他非男非女，受盡折磨，皇上一定很高興吧？”
皇帝漫不經(jīng)心地?fù)嶂鴰ど系牧鹆сy魚帳鉤，“他既忠心于你……”他瞟一眼如懿，緩緩道，“和朕，也無心于妻房家事，那么做個宦官，日夜侍奉于內(nèi)，不是更好？”
如懿如何聽不出他語中之意，手上一雙碧玉翠色環(huán)顫得泠泠有聲。但很快，這輕微的聲響被如懿的笑聲所湮沒。
她輕輕地笑著，笑聲越來越響亮，在深寂的夜里聽來有悚然之意。她便這樣沉醉地笑著，笑著，笑到眼淚流出來，似乎快樂得不知所以。
